又是一年春日将至,新雪依旧缓缓沉积,赋予万物纯白。
伴随着木质齿轮干涩的轧轧声,时针忽而跃迁至次格,塔钟笨拙而庄严地敲响了三下,高耸的钟楼构成了巨大的共鸣箱,将钟声汇为沉闷的雷霆,回荡在整座教堂。
在这风暴将至般的轰鸣声中,苏什扬感觉自己又一度洄游至幼时,那个飘雪的五朔之夜,那座冰封于记忆中的故城。
那是个在「西岸」再普通不过的小镇,在这片被遗忘的白雪所覆盖的旷原之中,一切建筑也都由冰雪砌就。
教堂总是其中最精雕细琢的那一个。它永远位于城镇的中心,按照既定的惯例,将祭台与后殿遥对地处「东岸」深处的「圣都」,而以一对高耸的尖塔向着更西方眺望。
而后,以教堂为中心,致密的建筑如水波般一圈圈漾开,直至城镇边缘,被一堵环绕小镇的高大冰墙兜住。
而在那个节分的傍晚,金星尚在夕阳的余晖下清晰可见,教堂的钟声却已传遍了镇上的每个角落。听见钟声的人们纷纷逆浪而行,人潮沿着蛛网般错综交织的道路聚集在教堂门前的广场上,涓涓汇为湖海。
庆典的准备工作已经接近尾声,作为唱诗班的童声领唱,苏什扬此刻正端坐在教堂大厅内的长椅上,两眼平视前方,一动不动地任由嬷嬷为他整理仪容。
长椅两边的走道上,执事与修女不断来回奔忙,以赶在庆典开始前将一切用具布置到位,嬷嬷却以手腕几乎毫无动作的幅度,仿佛打磨冰雕般地一点一点慢慢为他上妆,似乎周围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群与她全然无关。
等待漫长得近乎永恒。
在描完最后一笔后,嬷嬷放下了手中的色盘与画笔,却又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,再为他理了理衣襟,这才终于对苏什扬点点头,“可以了。”
尽管化妆的时间对于孩童而言过于漫长,苏什扬却没有露出半分不耐,而是先感谢地冲着嬷嬷回了一礼,而后才缓缓起身向正门走去,沿门侧的旋梯逐级登上唱诗楼。
唱诗楼上,正对台阶的墙壁几乎都被管风琴巨大的音管所占据,音管两侧则装饰着作窗户之用的镂空花格,透过这些雕有《圣典》故事的精致花窗,能够清楚地看见聚集在门前广场上的人群。
庆典尚未正式开始,参加唱诗班的孩子们大多仍聚在管风琴前,三三两两地聊天。
“苏什扬,这边。”一名大约八九岁的金发少年倚在琴侧,一边漫不经心地与人闲聊,一边随意地朝着站在楼梯上的苏什扬挥了挥手。
看到此情此景,苏什扬不禁有些头疼地闭上双眼。
他大步走上前去,想将金发的少年从管风琴边拉开,“雷米!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靠在琴上了吧!”
“你就是太较真这一点不好呐,明明只大我几个月来着?”被称作雷米的少年却狡猾地眯眼笑着,轻巧地避开苏什扬的所有动作,转眼又靠在窗边,懒洋洋地对他说道,“这样下去会没朋友的哦?”
“我说啊,明明是难得的「五朔节」,你怎么一点节日气氛都没有啊。”苏什扬被他一套连消带打下来顿时没了脾气,在嬷嬷面前好不容易装出的成熟全都烟消云散,不由得苦笑道。
“说起来,「五朔节」是庆祝春天的节日吧,期待不起来啊。”雷米却依旧一副慵懒的样子回答道。
雷米说的没错,这里——所谓的「西岸」是没有春天的。传说数千年前「西征」之时,虽将此地的恶魔成功讨伐,却仍留下了名为「芬布尔」的永恒诅咒。这个诅咒将「圣教」在西岸所占领的土地全部冰封,自此西岸再无四季之别,唯有漫长的冬日持续至今。
由于雷米所指出的事实过于正确的缘故,苏什扬一时也不禁无言了。
“说到春天,明天一起去玩水吧?”看着有些无言的苏什扬,雷米却忽而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般,得意地笑着问道。
愣了一下以后,“好啊。”苏什扬终于也笑着回答道。
两人所说的地方被居民们称作“不眠之泉”,是附近唯一的活水,于是便成了镇上的水源地。有赖于那方小小的泉眼,镇上的人们得以不必如西岸其他地方的居民那样,每天生火融冰,以取得平日的用水。居民们都猜测那片一小片水域的深处必定有一座小型火山,故而那里的水才得以常年保持温热,而不被诅咒冻结。
在这片天寒地冻之中,恐怕也就只有这方微不足道的泉水,能够让人联想到“春天”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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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二人的笑闹之中,春日的夜色逐渐浓重,终在地平线上合龙。
「五朔之夜」到了。
辅祭摇铃的声音忽而从广场上传来,是时候了。
两人慌忙终止了嬉闹,一起凑到窗边向下俯瞰。
燃起的松垛从门前一路延伸到广场尽头,神甫沿着这条篝火所铺成的道路逐级登上月台,在讲道台后站定。随侍两侧的辅祭则在神甫登台的瞬间,将讲道台两侧浸透了油脂的松垛也用火把点燃,火焰瞬间升腾而起,将神甫所在的讲道台照得通亮。
神甫缓缓翻开《圣典》,清了清嗓子,终于念出了他的开场白:“主啊,是时候了。严冬虽然不可一世,却终将成为过往。请将您的影子降落在日晷上,让和煦的暖风吹遍您的草场。”
明明是对从未亲眼见过的春天的祝词,却被神甫念出了一种坚定感,仿佛这片雪原终有一天将会冰雪消融,春暖花开。
神甫还在继续吟诵着冗长的祝词,从未听过的轻响却忽而在苏什扬的耳边响起。
他转过脸看向雷米,却发现雷米也略有些讶异地向他看来,两人还来不及进一步交谈,耳边窸窣的杂音忽而渐强,顷刻间便咆哮如雷鸣;地面剧烈地摇晃着,那些精致而脆弱的雕花窗户在他们眼前一面面依次化作冰屑。
数秒后,更为剧烈的颤动从脚下传来,失去了窗户的支撑,两人再也无法维持重心,从数米高处径直失足摔下。
地震了,苏什扬不由得这样想。
在篝火铺就的道路上打了几个滚以后,他终于再度稳住身体,但当他抬头看向周围时,却发现事态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极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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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熔融」发生在瞬息之间。
亘古未曾融化的冰层纷纷断裂坍塌,如天使的号角响彻天地;冰裂的共振再度引发更大规模的崩塌,这个纯粹由冰雪所构建的城镇在极速的崩塌与融化中蒸发消融,又在空中凝为绝世的豪雨倾盆而下;而等到雨柱接近地表之时,由于冰雪融化所形成的低温,它又再度凝结,将自身重塑为无数冰矛,掷向城镇各处。
无数冰锥如雨般自天空倾泻而下,如同悬顶之剑斩落。人群顷刻间惊鸟般惶然四散,多数人就近涌入教堂,希求圣人能够予以护佑;想要逃回家中之人则逆着人潮前行,不时有人被冰棱刺中后倒下,又立即被身后的人所跨过。哭号、忏悔、尖叫、祈祷,此起彼伏的吵嚷仿佛一勺滚油尽数泼在冰原之上,煎熬着所有人的理智。
苏什扬在几乎擦着他跑过的人潮中茫然四顾,徒劳地寻找着与他一同跌落的雷米。
寻而不得的无名恐惧忽而如爪般攥住了他的心脏,苏什扬的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,唯有方才与雷米笑闹时的一幕幕场景飞速闪过。
“明天一起去玩水吧?”雷米稍稍有些狡猾,而又稍稍有些得意的笑容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复现,直到忽然之间,某个念头一闪而过。
他不知道“不眠之泉”有关火山的传言是真是假,但他想道,就算温泉的温度不足以使落入水中的冰棱融化,它们也会迅速被巨大的浮力抬起,那么只要自己跳进泉水里,就能够活下来。
得以幸存的狂喜压倒性地盖过了先前的恐惧,仿佛将溺之人紧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,这个猜想令他血脉贲张、心脏狂跳,推动着他从几近将他淹没的逆流人潮下挣扎爬起,向着心中认定的方向狂奔。
刚跑出不过数步,甚至没有逃离广场,冰锥便带着巨大的动能自天而降,贯穿了他的右腿,将他死死钉在冰面之上。
仿佛兜头一盆冷水般,剧痛带来的刺激令他从狂喜中急速冷却,本能地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断:他扭过上身,双手分别握住了右腿的腿根与足踝,忍着剧痛用力将整条右腿翻向身体外侧,硬生生将冰锥齐地折断。
当他挣扎着起身,再度迈出数步后,伤腿却忽而一软,令他再度倒在冰面上。反复数次以后,当他又一次尝试着站起时,却忽而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钝响。
苏什扬急忙回头,所见到的却是他此后再难忘怀的噩梦。数百米高的教堂发出沉重的哀叹轰然坍塌,震颤的大地腾起滔天雪浪朝他劈头盖脸涌来,将所过之处的一切尽数吞没。刹那间,天柱折、地维绝,于是他终于明白,所谓“明天”的约定,只能永远沦为明天。
雪浪所带的巨大动量冲垮了附近的所有建筑,也将他推开足足数十米,径直砸在一堵断墙上。当他从没顶的深雪中艰难地爬出时,再度负伤的右腿已经再无法发力。多次尝试着站起却又无力地摔倒后,苏什扬只得以左手手肘撑地,右手拖着断腿,艰难地向前爬行。
自教堂开始,各色建筑如骨牌般接连倒下,时刻改变着镇上的地形。
为了躲避时刻倾泻而下的冰雨,他只得紧贴着建筑前行,崩毁之声或前或后地在他身周响起,如雷声隆隆,响彻耳畔。
他不知道自己所猜想的一切是否正确,在一片废墟之中,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走对了方向,但他却明白,只有向前,一直向前,才有一线希望。
其后的跋涉漫长艰辛,却孤寂如同苦行。
挟着冰渣的朔风无情地扑面而来,血液不断汩汩流出,每前行一步,腿上的贯通伤都仿佛在刀刃上活剐。冻伤与失血逐渐侵蚀了他的神经,最终只余下长久的麻木。
但只要四肢还能动作,这一切都不足以阻止他前行,苏什扬感到心中似乎有火焰熊熊燃起,温暖了他的身体,燎灼着他的灵魂,令他决心不顾一切。
只是所谓“命运”的判决,却是无论如何挣扎反抗,无论如何躲藏逃避,却始终无法变更的既定宣言。
故而它终将到来。
当苏什扬经行一处半塌的高墙时,不堪重负的高墙终于完全坍塌下来,将他整个身体埋进了冰块之中。
苏什扬咯出一口鲜血,感觉好似全身骨头都已被折断。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一时动弹不得,于是终于抬头环顾四周。视线所及之处已无丝毫生气,仅剩下冰棱虬曲,城垣倾颓。死者的尸骸凌乱地散落在地面各处,或是被冰棱钉住手脚心脏,或是被埋于瓦砾砖石之下。
那时的他太过年幼,只知生而不知死,面对此番景象,唯觉徒然寂寥。
但看到死者们无神地瞪视苍天的双眼,苏什扬终于明白,自己也终将同这些人一样,区别不过时间早晚。在这片人间炼狱之中,他所做出的一切反抗都近乎徒劳,不过是垂死挣扎。
缺氧与大量失血已令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单调的嗡鸣声中,仿佛来自遥远彼方的微弱歌声却格外清晰。那是由古老晦涩的死语编织而成,故而再也无法应验的谶语,肃穆庄重,有如挽歌。
纵然明知徒劳,他却再度本能地朝着歌声的来源爬去,仿佛被烛火所诱的蛾蝶。
果然还是“不甘心”。不甘心就此倒下,不甘心寂寞地死去,不甘心就这样连“死亡”都尚不知晓,便化为冰冷的雕像……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心中竟然蕴藏着那么多不甘,仿佛深埋在内心深处的煤矿,一经引燃便熊熊不息,令他纵然肋骨已然折断,断腿几可见骨,眼前仅余一片血红,却依旧如爬虫般在冰面上一寸寸蠕动;令他纵然明知负隅顽抗,却仍旧继续向前。
歌声依然在耳边回响,明明无法理解那些歌词的含义,咏叹调般如泣如诉的歌声却又直白地传达着歌者的那份凄婉绝望。
他仿佛看到了身周电闪雷鸣,灰黑如铅的风暴在头顶汇聚,却又被陨落的星辰所打乱,穿云而过的尾焰显出火红与深灰的颜色;
远方红马的骑士手执太阳以为火炬,踏雪驱驰而来,马蹄所及之处冰层消解,大地龟裂。骑士的身后还跟有无数重甲的士兵,声势浩大如雷霆;
无底的鸿沟自天边一路绵延而来,烟尘与毒气从沟中散溢而出,泛着不详的光芒,凝聚成遮蔽天日的阴影。
无数的幻象在依次展现在他的眼前,诉说的含义却又彼此一致,都向他宣告着,“死亡”。
在这一切幻象之中,他已无法再作任何判断,唯有继续向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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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眼前的场景再度变换,即使因缺氧而反应迟钝,他却也马上意识到,自己先前所经历的一切,无论现实还是幻象,都不过是舞台布景——
而与这舞台相配的绝世舞者,此刻正在眼前。
永不封冻的湖面之上,盛装的女子踏浪而舞,裙裾飞扬,水袖随她的独舞翩然如鸿,越千年岁月,肆意张扬着曾经的繁华与荣光。
女子的舞蹈已近尾声,无数末世之景中,她却如睡莲般在湖中尽情绽放,绀碧色的长发随风倾泻如瀑。
随着一段极尽华丽的鞭转,这场盛大的表演终于告一段落,女子停在一个双臂环于胸前的动作上,俯首屏息。
一舞终了。
静立片刻后,女子退后半步,双手提起裙摆,朝他所在的位置微微颔首屈膝,向他这个仅有的观众谢幕。
但作为此刻唯一的观众,苏什扬却已无法为她鼓掌致意,甚至连动一根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。他只是下意识地翕动着嘴唇,以几不可闻的音量,吐出了此刻对他来说,最为理所当然的话语。
“请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这声音太过微弱,几乎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已随风消散,他甚至不能奢望自己的祈求能够被觉察。
但她却确确实实地听见了他的声音,于是向前踏出一步,下一刻便从湖中央悄然来到他身边,随即躬身跪坐在他面前,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般地倾身凝视着他的双眼。
“请……救我……”他艰难地仰起脸,因垂死而模糊的视线中,她的身影却如此鲜明地映在了他已有些涣散的瞳孔里。于是他竭力朝她伸出手,仿佛想要握住什么。
他还想继续重复自己的请求,却被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所打断。暗红的血块伴着鲜血被大口咯出,每一次吸气却都更加艰难。他急促却嘶哑地不断咳嗽着,如同濒死的兽。
良久,女子终于缓缓牵起他已经垂落冰面的手掌,轻轻拨开他因冰结的血污而粘在脸上的头发,再温柔地为他拭去嘴角的血迹后,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,一如先前远歌般,向着无尽的远空轻声唤道:“斯摩尔格。”
金色的火光一闪而灭,随后一切便都陷入了星月皆隐的无边黑暗之中。
在那之后,苏什扬只感到火焰炙烤般的疼痛自他的体内生发而出,吞噬一切而后又重构一切。而在这焚尽一切的火中,女子的双唇却缓缓凑近他的耳畔,在他耳边轻声呢喃,一如情人间的蜜语:“只要你愿意,就算雨水我也能为你点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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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他终究无法燃起雨水,只徒然焚尽了自己。
此后的记忆仅余一片空白,在这无数次梦回的记忆中,仅存火焰燎灼般的幻痛如洪流般肆意蔓延,透过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,直刺脑海深处。
苏什扬倏然睁开双眼,猛地从床上坐起,呼吸急促,冷汗涔涔。脑部的供血不足使他头痛欲裂,心脏却急速跳动着震颤鼓膜,在这一切所激起的强烈失衡感中,苏什扬只觉一片天旋地转,于是下意识地再度闭上双眼,如将溺之人般紧攥床沿,以迎接脑海中汹涌而来的浪潮。
尽管如此,这一切却也无疑都在提醒着他,自己依然存活于世。
这正是与梦中无数次忆起的“过程”所相对应的,他所得到的“结果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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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眩晕感稍稍退却,苏什扬挣扎着想要起身,刚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,便一头撞上书桌,再度坐回床上。
苏什扬双手颤抖着在桌上的书堆中摸索了片刻,终于握住一只小巧的酒壶。
妖冶的花香从拧开的酒壶中散发而出,苏什扬少少地抿了一口壶中的液体后,便将酒壶重新盖紧扔回原处,右手紧攥左手手腕尽力抑制颤抖,以手肘发力支撑着再度站起,而后整个人倚在墙上,一步步挪到门前。
他猛地撞开房门,刺目的月光迎面射来,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苍白,唯有不远处的烛光散发出温暖的明黄色,如拂晓的启明星在他眼前悄然明灭。
苏什扬犹豫了一下,终于不由自主地向着烛光缓步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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